9/30/2012

第十二期:追憶似水年華 - 不合時宜史料 撰文:李志銘

俠魂義膽少年夢

童年記憶中的廖添丁故事



憶我這一代人的童年歲月,印象最深刻的除了有雲州大儒俠史艷文、無敵鐵金剛、楊麗花歌仔戲、天龍特攻隊、手塚治虫,以及圓山動物園大象林旺之外,當然更少不了廣播名嘴吳樂天每禮拜從調幅電台(老式收音機裡)準時放送一段開場白「講添丁,說添丁,添丁說不盡...」把廖添丁傳奇故事描述得活靈活現的講古節目。

相信曾聽過(熟悉)他說故事的人大概都知道,吳樂天一講起「廖添丁」就是有股親切感,再加上他獨特的鄉土語言魅力,說書兼賣藥,總能生動活潑地吸引廣大聽眾,幾十年來持續不輟。根據很多老一輩人回憶,聽吳樂天講古,收音機就是要轉得大大聲,這樣聽才會有臨場感、震撼力,據說當年最夯的時候一天有四個時段,且採全國聯播的方式。而對於這位近百年來不斷被一代代文人墨客傳頌渲染的台灣傳奇人物廖添丁,以及他的結拜兄弟「紅龜仔」,吳樂天也總是不忘在節目中經常加油添醋、極盡誇張之能事:比方他說廖添丁身上有一條腳巾,可縱身一躍七丈二、來無影去無蹤,又說「紅龜仔」隨身攜帶兩把短槍,能夠毫髮無傷地用槍打子彈來點菸、槍法奇準,廖添丁甚至後來還參與了余清芳起義等抗日活動,並且結交了西螺七嵌「阿善師」、彼此更發展出亦師亦友的關係。

從其幼時出身貧苦,乃至爾後市井口耳相傳以俠犯禁、抗日救民的諸般義舉,最終竟以英年早逝之姿悲壯落幕,倘再對照於當年台灣接連遭遇保釣事件、中美斷交以及被迫退出聯合國等挫折的當下,吳樂天一口鏗鏘激昂的民族節義顯然將廖添丁「劫富濟貧」、「反抗殖民威權」塑造的英雄形象推展到了一個高峰,毋寧也為那個時代的台灣民眾傾洩了胸臆間的熱血激昂。

1979年雲門舞集作品《廖添丁》報導
來源:雲門舞集舞作數位典藏計畫
話說美國十九世紀有蒙面俠蘇洛(Zorro),英國中古世紀亦有綠林俠盜羅賓漢(Robin Hood),而提起台灣自日治時期以來最具代表性的民間傳奇人物則是合該「廖添丁」莫屬了!傳說中的他不僅能飛簷走壁、武功高強,並還常劫富濟貧、神出鬼沒,時至今日,廖添丁仍是台灣人心目中最膾炙人口的經典故事題材之一。回溯昔日(1979)適逢中美斷交之際,「雲門舞集」首演《廖添丁》舞劇不惟轟動一時,且還登上《紐約時報》新聞評論稱譽為「東方的羅賓漢」、「充分表達台灣的時代精神」等語。之後,伴隨著無數台灣人成長的歲月裡,透過各種文字、口語以及歌謠形式的傳遞,有關他各種事蹟的流傳始終都未曾間斷過。


於此,透過講古說書人以及文學創作者一代又一代的口傳刻劃,有關廖添丁的許多傳奇故事每每參酌其他同時期台灣地方文獻與史實予以穿鑿附會並加諸誇大渲染,當年雖是總督府的頭號緝捕對象,但民間人士卻習以「義賊」稱之。例如早年艋舺文人廖漢臣在《台北城下的義賊─廖添丁》這部小說裡便逐一描寫了廖添丁曾幫助余清芳護送起義用的槍枝、保護台灣米酒配方所有人徐祥教授、到台北辜顯榮家借錢並且公然盜取台灣總督官印、仗義資助吳郭魚培育者吳郭清、甚至還鋪陳結識了西螺七嵌阿善師等天馬行空的想像情節。


廖毓文著,葉宏甲畫,台北城下的義賊廖添丁》,台北:南華出版社,1955。

追想當初整個戰後七、八○年代這二十年間,只要一提起人稱「鑽石嘴」的廣播名人吳樂天,幾乎就和「廖添丁」三個字劃上了等號。

自幼生長於台南新營的吳樂天,家中務農之餘亦兼賣草藥,小時候為了幫忙負擔生計,遂加入布袋戲班擔任兩年學徒,也曾跟著賣蛔蟲藥的商人學習江湖賣唱推銷的技巧,在此時期打下良好的河洛語基礎。學成後,吳樂天即騎著腳踏車、載起藥箱走遍全台,途中所見所聞便成了他日後講古說書的豐富題材。十七歲那年(1964),他開始在廣播電台中賣藥,為吸引聽眾注意,乃將廖添丁的故事穿插在賣藥廣告間,想不到此一說書節目竟大受聽眾歡迎,不僅在傳媒界從此闖出了一片天、更讓吳樂天成為當年家喻戶曉的廖添丁頭號代言人。

尤其每當他一講起廖添丁如何在千鈞一髮之際脫離險境、如何將身後追捕的日警與惡棍玩弄於股掌之際,諸如此類的驚險橋段最是教人聽得如癡如醉,而其中尤令我印象深刻的,便是故事裡廖添丁經常賴以脫身逃亡的一桩獨門絕技-叫做「腳巾」。從收音機裡聆聽,不時穿插賣藥廣告的說書人總是強調他(廖添丁)身上纏有條長一丈二的腳巾,平日用來做腰帶,遇有危難便往屋頂上一甩、一端捲附於屋樑或樹幹,順勢縱身一跳,即可攀上高處躲藏或逃走,臨敵時甚至還能奪刀槍、取人性命。這不禁讓我聯想小時候讀到金庸小說有一門輕功叫做「梯雲縱」,按字面上解釋,可以理解為「以雲為梯的縱躍動作」,乃是一種充滿浪漫想像的神奇武技,而廖添丁僅僅以一條繫於腰間的普通長布帶便能同樣發揮飛簷走壁之效,這簡直就是出神入化,並且近乎寫實得甚至能夠讓當時許多孩子們發自肺腑地相信:世上真有存在「輕功」這回事、人是可以飛的。

試想:只需近在身旁的某些平凡物件,比如一陣清風、一朵白雲,或者一條深藍色纏腰的「腳巾」,便能隨時輕踏凌空、禦風而去,這是何等的浪漫與動人的想像!

除此之外最教人拍案叫絕的是,在他持續二十年來透過電台媒體不斷「講添丁、說添丁」的過程中,吳樂天顯然也彷彿「英靈附體般」將自己幻想成了廖添丁的人間化身,接連在「台灣英雄」、「台灣鏢局」與「台灣小調」(1987)等一系列廖添丁主題電影裡親自擔綱演出荒誕的悲劇英雄角色。

或許,所謂的英雄落難、民族情結大抵莫過於此!綜觀廖添丁短短的一生,相對於日治時代的台灣社會自有一份壯烈的淒美,且能在後世傳頌不絕。衡諸戰前日本殖民統治、戰後國民黨政府遷台迄今的百餘年來,最初以廖漢臣、許丙丁的民間文學為發軔,繼之不斷透過文字和口語形式的流傳、轉化,並且因緣際會發展到了吳樂天的廣播說書,其間各個不同時期、不同版本媒介的廖添丁傳奇無疑承載了許多台灣歷史當中包含人性部分的掙扎與寄託,這些故事不惟使得廖添丁化身俠盜英雄的種種作為超越了個人範疇,進而呈現出一個足以代表台灣人尊嚴的精神形象,乃至最終輾轉昇華成為一種政治象徵、一則國族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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