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9/2012

乘風破浪,暢談海海人生-專訪中研院台灣史研究所翁佳音


採訪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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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千禾

你是否曾經幻想成為一個水手或海盜?如果從來沒有過的話,那實在是有些奇怪

我們生活在四面環海的台灣,卻對這片海洋感到陌生,在成長的過程中,透過好萊塢的電影神鬼奇航認識海盜、迪士尼的小美人魚幻想深海底下的奇景;卻很少聽見附近的海域曾經流傳哪些故事和傳奇。也因此,當有一天,面對著大海,潮浪掀起探險生活的想像與慾望,我們卻無從勾勒一個海盜的生活,究竟是何種面貌。


盛夏七月,前往中研院台灣史研究所翁佳音的辦公室,翁老師一開始劈頭用台語先問我們:「你知道台灣有哪些海盜?台語的「海洋」是啥意思?美人魚是好的嗎?那,鯨魚對船員來說,是好的或壞的意義與象徵?」一連串關於海洋文化的快問快答,像是迎面大浪襲來,腦袋轉了兩圈之後,手上的羅盤於是找到遠方的航向。


作者不詳(年代不詳)。[帆船(023_PH0644)]。《數位典藏與數位學習聯合目錄》。http://catalog.digitalarchives.tw/item/00/5e/3e/05.html2012/08/13瀏覽)。

要談海洋,首先應該要問自己,我們站在哪裡看?要找到研究海洋文化的立足點,我們不該把自己定位在岸邊或島嶼;認識海洋文化的第一步便是踏上船,了解船的結構與組成。大家或許都曾經在歷史課本中讀到戎克船,但是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船?為何叫做戎克船?為何傳統中文文獻沒有這個稱呼?古帆船的帆又是用什麼做成的?以前的船員在航行中怎麼如廁?翁佳音老師一邊提問,一邊舉出實例,在故事間引領我們逐步思索,在腦海中,建構海洋生活與文化的景觀。


郭雪湖(1969)。[淡江群舟]。《數位典藏與數位學習聯合目錄》。http://catalog.digitalarchives.tw/item/00/60/7f/2e.html2012/08/13瀏覽)。


當代在關注海洋時,翁老師首先建議先反思古今觀念與用語。例如,海洋,在閩南話通常講成「大海」;閩南話的「海洋」,卻是意指「海賊」!俗語說「做十三年海洋,看一齣斷機教,目屎流」,是說幹了十三年的海賊,看了孟母斷機教子之戲而流眼淚。又例如現在很喜歡用「鯨魚」當海洋精神象徵,可是,在中國傳統古籍中,「鯨鯢」是為患海上、窮凶惡極的海盜!他說,如今要講海洋史,海賊就不能忘。

翁老師認為在解讀文獻史料時,應注意文字之外的現實,而非局限於歷史記載之官方紀錄,太乾淨的歷史,會亂掉!」:他說。像是在航海誌上,他曾經讀到1699年有比利時人因為被西班牙人抓去關,遇到比利時人、阿姆斯特丹人、紐約人、倫敦人,便相偕奪船自菲律賓逃亡,途經台灣蘇澳,他們看到附近住有漢人相遇並引發紛爭。讀到此文,問題來了,這段描述跟我們以前讀到吳沙的故事,內容中提到蘇澳、宜蘭是自吳沙1731年-1798年)開墾後才有漢人居住;對照後顯現出完全不一樣的事實。臺灣島不大,各族人民有時候會不一定按照文獻所載那樣的分佈,翁老師生動地譬喻:「就像在大海中,除了海鳥之外,漂流著各式各樣的侯鳥、迷鳥、漂鳥等,隨著海流前往不同的地方。如果能這樣思想解放,我們也許可有正史之外更藍色、多元的想像。

除西方的航海誌外,翁老師很注重地圖與海圖圖面上的地名。地名由誰命名,通常代表了有哪些族群曾經在此活動。歷史學家不一定比地理學者更懂得如何判讀,但是從地名探究,透過地圖上的文字、標示也可以去了解過往。像荷蘭繪製的臺灣海圖上,有Kalowan地名,就是明清文獻的「加老灣」。「加老」是台語的畚箕,意味著沙汕海灣狀似畚箕,更意味著明代海禁時期,有漢人像海賊一樣勇敢來臺灣的背後事實。1718世紀的海圖,從今天地圖學角度來看,雖然不一定精準、正確,但卻具有藝術性,隱含著與過往生活對話的可能,可說是屬於人文史料的一部分。




作者不詳(1844)。[王得祿墓]。《數位典藏與數位學習聯合目錄》。http://catalog.digitalarchives.tw/item/00/2f/eb/b2.html2012/08/13瀏覽)。


考究古地名,像是捏著地方歷史的線頭,會牽引出許多有趣的人事物。就像明末文獻<東番記>中有「雙溪口」地名,如果深入探討,研判應該是嘉義朴子的雙溪口,雙溪口的東邊有溝仔尾;這兩個地方在清代出現了兩個與海有關的大人物,一位是當過廈門海防同知的黃奠邦,一位是王得祿。王得祿在有生之年因緝捕朱濆、蔡牽等海盜有功,於清宣宗道光18年(1838)加太子太保銜,溝仔尾也因此改為太保鄉。

官兵與海盜在海上交會、對戰,留下許多膾炙人口的故事與傳說。在台灣的歷史上,像是林道乾,其為明代中期著名的海盜,活動範圍遍及中國及東南亞,當年他妹妹留在台灣,為了愛護妹妹,留下了十八籃金的傳說;他或許對敵人與當時的原住民殘忍無情,但卻在十八籃金的傳說中展現手足之愛,或許是鐵漢柔情,讓這個故事成為後代小說、戲劇的主要養分之一。

研究海洋,必須要強調的是「開放」和「穩定」。二十世紀以來歷史太過強調國家、一國中心的思考,而忘了在過去,透過海,不同區域的人們漂流與遷徙到異地;研究海洋史,不應在國家的框架下探研,而應當把太平洋、東亞海域當成有助於聯繫的場域,建立了基礎的研究態度後,海洋不是分隔,而是聯繫與媒介,幫助我們用開放的心去理解更多元的文化。

訪談的最後,翁老師指著書桌玻璃墊下他所住荷蘭Leiden的房屋圖片,是1578年的圖像,是一座五百多年歷史的房子,翁老師一經調查,發現其產權的記錄鉅細靡遺。由此他也提及他對歷史研究的夢想。海洋寬廣無比,但有沒有辦法能夠持續、連接?當我們討論海洋史,林道乾走了、鄭成功去世、明鄭結束後,記錄就斷了。海面上,風興浪起,波瀾壯闊,但是在海面下,有沒有另一股穩流?波浪過去後,海還在,在史料中有無可能發現這種長期連續的脈絡?他認為應該是歷史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

像是一個水手,在浩如煙海的史料中乘風破浪,挑戰既有的觀點,不斷地發問,穿梭大洋。翁老師在訪談中曾言:人生海海,如果臺灣人未好好留心大海的歷史,那就只是一句無意識吶喊的歌詞。研究海洋文化的迷人之處,大概唯有實際踏上船,累積航程,視野才會變得開拓,歷史與文化才能不斷地累積、延續。


~感謝翁佳音老師能夠在百忙之中接受訪談;校閱、修訂內容~



延伸閱讀:
《打狗滄桑》,林曙光,高市府文化局,2007年。
《經緯福爾摩沙:16-19世紀西方繪製臺灣相關地圖》,呂理政, 魏德文主編,南天,2005
《大航海時代的台灣(全新增修版)》,湯錦台,如果,2011
《台灣的海洋歷史文化》,戴寶村,玉山社,2011
《荷西時期臺灣輿圖》,翁佳音,中研研究院台灣史研究所檔案館,http://archives.ith.sinica.edu.tw/node/32132012/08/13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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