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9/2012

第七期:幼稚經典款-感覺人類學 撰文/黃哲斌

昨日的遊戲



虎邊母石獅及小獅
圖片來源:台中市樂成宮廟宇建築
藝術數位典藏計畫
對我而言,遊戲就像母獅舔舐幼獅,以掌爪輕輕翻倒,一同在綠草上打滾,歡快地嗅著彼此。

對我而言,遊戲是親情陪伴的一部分,家庭動員的肢體演習,肌膚與心靈的單純對話;至於玩具,只是道具。

我長於一個幾乎沒有玩具、沒有玩伴的童年,母親與弟弟,就是我主要的玩具,也是玩伴。


別誤會,我成長的民國六○年代,並非那麼貧乏,小學放學時,街坊小孩玩著捉迷藏、跳格子、玩彈珠、打尪仔標、彈尪仔仙。那年頭,彈珠與尪仔標是孩子間的流通貨幣、同儕「誇富」的貴重金屬。



那年頭,每個男孩掏出口袋,總有一疊圓紙牌,印著色彩斑斕的卡通人物或布袋戲偶角,角落有撲克牌花色及數字,對應牌面人物的重要性與稀有性。或者,孩子常有個皺巴巴的小錦袋,裝滿各式各樣的彈珠,大的、小的,珠子裡的螺紋,像是琥珀裡的鸚鵡螺化石,永恆凍結著。

中國傳統童玩
圖片來源:《中國時報》新聞攝影底片之數位化——文化藝術類與影視娛樂類
對於七歲大的我們,那是所有權的啟蒙理解,戀物慾的初步試煉。偶爾從同學手中借來一粒彈珠,我總是舉高,透著光線,入迷盯著那隻彩色鸚鵡螺,連同那些不完美的小氣泡,一個被封印的迷人宇宙。

我與弟弟很少擁有自己的彈珠,或尪仔標,因為母親不許我們擁有。她認為,它們是有害的物事,只會讓她的兒子沉迷於嬉戲,沉迷於無謂的勝負與蒐集,更重要的,會讓他的兒子初嚐博弈的狂喜。

忘了說,我所成長的迪化街二段,傳統上,劃歸於台北大龍峒;地理上,更接近大稻埕,與迪化街一段隔著台北大橋,卻是兩個世界。

自清末起,迪化街一段就是商號雲集、富賈發跡之地;一橋之隔的迪化街二段,卻是矮屋、木造平房、窄仄暗巷錯落,炊粿的新鮮香氣在清晨瀰漫,粿店、大橋頭人力市場,連同菜市場商家,交匯出一個小街市。傳說中,家附近那攤賣粥的早餐店老闆,每兩年能掙得一棟樓房。

我家那角頭俗稱「四崁仔」,也是歷史悠久的賭窟。夜裡,某些巷口總有人把守,賭場像水銀一樣流竄著,天九、骰子、四色牌,街坊不時傳說,那家早餐店老闆每兩年掙來的樓房,總在賭桌上輸空;還有一說,那老闆失去的左小指,是某次向妻兒毒誓絕不再賭,從肉砧上拔出菜刀,發狠自斷尾指。


從小,我上學時,常在路上看見散落的四色牌,孤單走失的將士象,或是一臉疲態的賭徒。年紀越長,我們這街區越顯蒼老,越顯破敗,失意的流氓、咆哮的酒徒、精障者牽著他們的小孩、脂粉遮不住荒涼的茶室婦人、整日閒坐街角的老人,伴隨著裸示肚腸的荒廢老屋,標誌這城市被時代遺落的漫長一瞬。

因為如此,母親從不准我與弟弟上街玩耍,班上同學也不敢來家裡邀人,就算邀了,也會吃上一臉寒霜。

從小,我與弟弟少有自己的玩具,除了老舊的木馬、竹筷與橡皮圈綁成的槍,就是幾樣錫製的小車、士兵、飛機。偶爾同學示好或炫耀,送我幾件彈珠或尪仔標,總要細心藏妥,一旦被母親搜出,只有毀棄一途。

那時,母親最常教我們玩跳棋、大富翁、撿紅點;對她而言,這些遊戲賭性不高,能夠「怡情益智」。我們的童年,就在紙牌與塑料棋子裡,打發一個又一個周日下午。

凡規則必有例外,母親的破例是每年春節,街上香火極盛的「聖公媽廟」,總有信徒賽戲酬神,初一到十五,從早到晚,封巷搭台唱戲,布袋戲歌仔戲小西園、亦宛然,自小耳熟能詳。對我與弟弟而言,更迷人的是戲台下整排彈珠台、烤魷魚、煮膨糖、捏麵人、爆米香,即使我們購買力有限,僅僅穿梭其間,都是小規模的釋放佚走。

廟會之夜色-96年3月

圖片來源:數位島嶼 > 會員聚落 >  阿喜哥 >  台中城市之夜色(人、事、物景觀)

等到元宵後,寒假結束前,「法律空窗期」一過,我們必得交出過年期間,買得蒐得的尪仔標、彈珠、尪仔仙,種種她眼中無益於功課,卻有助於賭性的小玩意,可想而知,我們再也見不著它們。

然而,犯罪天性最難抵檔。偶時,我會偷偷跑去「五角抽」,抽些母親不准吃的紅芒果乾、涼粉、口感虛假的魷魚條,或尪仔仙等小物事,然後細心藏起。小我一歲的弟弟癮頭更大,甚至從母親一個存著十元紀念幣的奶粉鐵罐裡,一次又一次抓把鎳幣上街抽玩具,直到母親發現她的辛苦收藏,幾乎朝天見底為止。

那是我這輩子,見著母親最為暴怒淒厲的一次,她氣憤於「兒子當賊」這個概念,挐著弟弟學平劇的齊眉藤棍,抽他腿背一整夜,抽他抽得在地板上翻滾痛哭,直喊求饒,而我,因為「知情不報」,被罰跪並目睹這一幕,直到母親氣力放盡,放聲哭泣同時為弟弟敷藥為止。

那是我們的,屬於童玩的小悲劇。我們的童年不能說不快樂,事實上,母親耗盡全力,給我們應有的親情幸福,但我不確定,只有跳棋與紙牌的童年,是不是有些許缺憾。

等我與弟弟漸長,上了國中,不再與母親玩撿紅點了;但母親從未放棄那幾副紙牌,很長一段日子,青春期的我們總望見她的背影,坐在客廳沙發,一次又一次玩著同一款紙牌遊戲,後來我才知道,那種名為「接龍」的單人牌戲,英文叫作「孤獨」,Solitaire。


<作者簡介> 
黃哲斌
1965 年出生,輔大大眾傳播系畢業、政大新聞研究所碩士。歷任蘭陵劇坊演員、《影響電影雜誌》總編輯,《中國時報》記者、編輯,《中時電子報》副總編輯,《中國 時報》調查室主任記者。現為自由撰稿人,《天下》、《財訊》特約作者。推特帳號為Puppydad,臉書及Google+均為本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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