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有五顏六色,人有七情六欲。藝術起源有宗教說、遊戲說、醫療說等等。從五顏六色到七情六欲,証明藝術的生產與人的愛戀生理與心理之作用有關。藝術有多久,愛的圖象就會傳承多久。
藝術世界老是說愛不稀奇,創作者如何與愛戀的對象對話,不斷製造神話式的浪漫憧憬,讓後代人前仆後繼,在愛戀的永恆和幻滅中追逐,這才是藝術「為愛勞動」的一大精神貢獻。
藝術,往往產於愛在蔓延時。愛情謬思,便具有一種帶疾的癥兆。佛教的七情指的是喜、怒、憂、懼、愛、憎、欲;但中醫理論,七情中並不包括愛與欲,而是以喜、怒、憂、思、悲、恐、驚,作為一些疾病的引頭。有關愛情的症候群,統統佔領了這些身心反射情境。因為七情發作,使創作者把創作客體當作犧牲供奉、信仰膜拜、抒情遊戲、乃至超越自我的精神療程。
無愛不成品。儘管愛的藝術表現有許多種,人們嚮往的卻往往是不易存在的羅曼史,否則,不會有那麼多人把愛情當作「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愛情最大的致命吸引力,就在於未達陣前的追逐時刻。在這段時期,因愛的症狀發作,藝術家的創作力最强。為了示愛,遂藉許多典故和人物為表徵。而最流行的典故和人物通常有一個共同點,那便是:如果不是傳奇地愛到老,便要愛得很前衛,具挑釁或打破社會體制的格局。
清唐培華牛郎織女 冊頁 | 圖片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 |
除了「月老」和「前世姻緣」的宿命論,可作為神祕的想像,古代《詩經》則不乏自由愛戀的表達詩句。其間,「執子之手,白頭偕老」的愛情誓言,更是成為兩情相悅的終極名言。然而,中國最有名的「七夕」故事,牛郎與織女的聚少離多,則顯現出「不易得、不可得」的愛戀狀况,極能成就愛情的高難度想像。最前衛的經典烈愛,莫過於漢代《樂府詩集》中的〈上邪〉。此樂府把一個果敢女子之感情,寫得很壯觀,很有視覺性。原文為:「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用白話文說,便是:「天啊!我要和你相愛,一生也不分離。除非山走了陵線,江河枯竭,冬天雷響,夏天下雪,天與地再合一起,我才敢與您分離。」這種因天地合而被壓扁的情境,在現代歌詞裡,便轉變成:「你泥中有我,我泥中說你」,仍然無法分離。至於「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則出現撞墳、合葬、化蝶的情節,成為突破社會階級不成,尋死銘志的一種唯美悲劇。
在視覺上,愛情是不好表現的抽象課題,古代常見的手法,便是把對方畫下來,或是藏在畫面裡。中國文學中的《聊齋》,許多非我類或是禁忌的愛情,都要靠一張畫的顯靈來相會。有關名畫中的畫家愛情故事,更是不勝枚舉。西方藝術史裡,戀人的肖像也多寄放在油畫布裡,藉著神話或仕女的題材來傳世。人們相信愛情謬思讓藝術家靈感泉湧。愛得甜蜜,遂出現甜美和唯美的品味;愛得辛苦,則出現淒美、悲涼的況味。
唐李賀《致酒行》:「吾聞馬周昔作新豐客,天荒地老無人識。」曾用天荒地老表示指經歷時間極久遠。常言的「愛到天荒地老」,便是與時間賽跑的一種愛的誓言。善寫物我相融境界的李商隱,面對愛不得,遂有「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之句。針對天人相隔,則在〈錦瑟〉一詩,留下「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這些淒苦的描述,均來自藝術謬思的產物。
從民間戲曲到當代連續劇,愛情故事多喜一波三折,否則便不合符觀眾七情發作的期待。從〈七夕〉、〈西廂記〉、〈白蛇傳〉、〈梁祝〉、〈賣油郎與花魁女〉,打破社會階級或被阻隔的愛情,都算是具前衞精神的突圍之愛,人人愛看,還稱為百世流芳,成為民間藝術的常見題材。至於「有情人終成眷屬」的達陣想望,則使愛情世俗化、機制化。見証愛情,便需有婚嫁結局,使藝術境界由浪漫主義,行進到日常的奇觀。
愛情被物化,亦使藝術家有了具體的客體或表徵物件。當代愛情的推銷廣告,常以鑽石比喻真心,使愛情謬思有了價碼。美國普普藝術家傑夫孔斯Jeff Koons 的光纖玻璃作品「懸心」(Hanging Heart),在2007年11月拍賣會上,曾以2360萬美元創下當時藝術拍賣的歷史記錄。至於其「天堂製造」(Made in Heaven),則以性愛本一家的庸俗情色,讓藝壇混身不自在。無論如何,在愛情偶像劇、卡拉OK情歌充斥的現實社會裡,充滿批判性與尋找自我認同的當代藝壇,有關愛情的堅貞表述,正在随風而逝。
清 金嵌珠寶戒指 冊頁 | 圖片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 |
儘管當代藝術家不再把愛情當前衛題材,但七情的發作,還是與天地同壽,常存人間。關於天老地荒、海枯石爛的愛情臨時宣言,在廁所、在公車椅背,總是會伺機出現,留下謬思公然塗鴉的痕跡。
<作者簡介>
高千惠
專研現代藝術史、當代藝術思想與美學論述、策展論述與文化批評。曾客座於美國紐澤西蒙克爾州立大學,台灣東海大學美術研究所,香港浸會大學、高雄師範大學跨領域藝術研究所,並為香港亞洲文獻庫學術顧問。著有《當代文化藝術澀相》、《當代藝術思路之旅》、《藝種不原始:當代華人藝術跨域閱讀》、《叛逆的捉影》、《藝術,以XX之名》等十餘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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