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期：反動進行式－不合時宜史料 撰文／李志銘

唯有歌聲在謊言中最接近真實

「愛自由的朋友/展開我們的翅膀/有良心的朋友/敞開我們的胸膛/為民主的朋友/握緊我們的雙手/醜陋的中國人/今天我們多漂亮/一切都可以改變/一切都不會太遠...」

每當聽見人們有意無意間談起，那個從二十年前迄今仍被對岸統治者視同禁忌的日子，甚至還在為當晚深夜是否有人因此喪生而爭議不休之際，腦海中總是斷斷續續地浮現這首〈漂亮的中國人〉歌聲旋律和殘響，以及隱約想起那時候曾在新聞畫面中從子夜黑暗等待黎明、僅以手電筒微弱光線在天安門廣場帳篷裡彈唱的作曲者侯德健。

就在「六四民運」發生的翌年一九九○，侯德健在台發行個人音樂生涯中最後一張唱片專輯《下去不》
 │ 作者提供

我想，綜觀近代華人流行音樂史上，大概再也沒有哪個歌手像他這樣，年紀輕輕就接連寫出極具群眾感染力的經典愛國歌曲與抗議（政治）歌曲，從校園民歌到社會運動，彷彿石破天驚般影響海峽兩岸一整個世代青年學子之深，其早年摯友孫瑋芒描述他：「沒有受過任何正統音樂教育，但他只要憶抱起鋼弦吉他，雙眼半閉，發出蘊含著蒼涼與野性的聲音唱起民歌，在座者無不傾倒」。然而衡諸他早早暴得大名、鋒芒畢露的現實景況，卻也再度印證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句老話，過度涉入政治參與的結果，竟使他和他的音樂一起被台灣歌壇遺忘多年，乃至他最終亦選擇告別了音樂。

這個世界荒誕不經，近百年來尤劇。翻開上世紀國共兩黨政爭糾葛不清的近代史，一部部充滿謊言的外交政治荒謬劇，立即呈現在我們眼前。

「把謊言說上一千遍，它就會成為真理」，這是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納粹德國宣傳部長戈培爾（Paul Joseph Goebbels，1897-1945）的一句名言。早年共產黨發動文化大革命、視儒家孔學為中國落後西方的罪魁禍首，因而企圖將漢民族數千年累積的傳統文化毀滅殆盡，如今卻不斷回頭強調中華文化淵遠流長，並且積極在海內外各地競相設立復古的孔子學院。同樣類似情況在台灣，過去戒嚴時代一度誓言「漢賊不兩立，反攻大陸、消滅共匪」堅持捍衛中華民國青天白日滿地紅最死忠的國民黨，這幾十年來經過了政黨輪替以及本土意識崛起之後，今天在政治路線上反倒卻成了主張「親共」以企求兩岸和解共榮的急先鋒，甚至在前年（2008）「海協會」代表陳雲林來台訪問時，由於執政的國民黨深怕冒犯了中共當局忌諱而頗有默契地號令軍警人員把沿途所見國旗都撤收起來，其相對結果竟是民進黨在野人士高舉著他們以往最深切痛恨並視之為蔣介石流亡政權象徵的所謂「中華民國」國旗 來抗議的矛盾景象。

無奈乎當時這些謊言於今看來何等荒謬，過去許多人們卻都曾經堅信不疑。回顧童年印象裡，還記得小時候身旁同學根本沒人去過中國大陸、也沒有親眼看過黃河長江，但是從電視歌唱節目裡卻能把「遙遠的東方有一條江/它的名字就叫長江/遙遠的東方有一條河/它的名字就叫黃河/雖不曾看見長江美/夢裡常神遊長江水/雖不曾聽見黃河壯/澎湃洶湧在夢裡」歌曲〈龍的傳人〉熟唱得朗朗上口。

想當年，正值我童稚孩提之際，乃是島嶼方從昔日克難貧窮逐漸走上「台灣錢淹腳目」經濟起飛的年代。據說就在1978年12月16日這天，當二十二歲仍在政大唸書的侯德健從美軍調頻電台聽到美國宣布與台灣斷交並廢除了共同防禦條約後，基於一股悲憤情緒便很快寫出了這首傳唱大街小巷的〈龍的傳人〉。對照於戰後七、八○年代自幼在台灣生長的那一代年輕人而言，歌聲中的場景，毫無疑問是一種激勵和點燃愛國情感的民族象徵，儘管這個「愛國」觀念旋即將因為往後更巨大的時局變動而徹底改變了。

彼時就在此一歌曲鎔鑄的時代背影下，隨著國家政權正欲面臨外交困頓、國內掀起民主改革運動風起雲湧的新局面，社會上到處充斥著不安與噪動，同時卻又讓人期待、想像的氛圍。於此，侯德健相繼創作出〈酒矸倘賣無〉流行一時的電影《搭錯車》主題歌，隨之卻又被迫於國民黨「文工會」的遊說邀請譜寫一首〈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大同盟歌〉，還已預定好要找鄧麗君來演唱。幾番折騰下來，再加上先前時任行政院新聞局長的宋楚瑜不僅擅自在〈龍的傳人〉歌詞裡強加了「莊敬自強」、「處變不驚」等政治口號，就連唱片公司也要求侯德健以新詞重新錄音，遂教這位天生反骨叛逆、從小自稱「禍頭子」玩世不恭的年輕作曲家頓時萌生去意，於是他毅然做出了一個當年震驚華人世界的舉動：在台灣仍處於戒嚴狀態下，透過香港「新華社」的幫助，繞道英國來到了北京。

        那天正是1983年6月4日，一個彷彿預告六年後同樣將促使他在北京天安門廣場親歷另一場巨變的奇妙日子，島內各大報刊媒體皆以「侯德健叛逃到中國大陸」為頭條，昨日不久前才甫受媒體矚目舉國稱頌的民族英雄，卻在事件爆發後即刻成了人人噤聲避談的禁忌名字，包括他過去創作的歌曲一概都成了禁歌。

侯德健《下去不》黑膠唱片專輯 │ 作者提供

常言道：世事無情，且捉弄了一個內心真摯的人。他活在眾人的目光下，從此擺脫不了某種刻板形象。他的世界充滿虛假，唯有歌聲在謊言中最接近真實，卻又不見容於世。

對他來說，在這荒謬的世界裡沒有希望，也沒有上帝，故而清醒的人們若要真實地生活，就要拒絕現存的世界，以挑戰的態度對待荒謬。所謂「我反抗，故我存在」於焉便成了他的信念、乃至信仰所在，是反抗使他生命有了價值，甚至貫穿著他生命的始終。

八九年「六四民運」期間，侯德健成為「四君子」之一，在天安門廣場發起絕食行動、聲援學生。後來，因為中共當局終於再也無法容忍他的異端言行，便強行把他壓進一艘漁船驅逐出境，於翌年六月由福州經公海轉漁船遣返台灣，之後數年間客居紐西蘭，並以命理占卜為業，從此不過問政治音樂事。

聆聽一九九○年發行的個人專輯《下去不》，這是侯德健被遣返回台後的唯一一張唱片，也是他歸結、回顧前半生音樂生涯的最後一張唱片，自幼生於高雄岡山、隸屬祖籍四川的他，在曲目當中除了那首大逆不道的同名主打歌〈下去不〉以模仿湘川鄉音的一口唱腔對白暗諷鄧小平之外，裡面也同時收錄了被改編歌詞後的〈龍的傳人〉，以及曾經作為民運歷史見證的〈漂亮的中國人〉、〈我們要活下去〉等歌曲，而他的語調歌聲卻已不再激昂高亢豪邁不馴，取而代之的，僅有低吟悔悟的情緒、悲涼鬱悶的心境，整張唱片幾乎串成了一部聲音回憶史，連同他當年（1990）著述出版的自傳文集《禍頭子正傳》，娓娓吐露了他在台灣、中國兩地遭受的一切委屈和失望，以及他無法承受他所失去的一切。

有時趁著百無聊賴的日子忽然很想聽他的歌，青春嘩啦一下來了又走，留下的，只有這些時光帶不走的聲音，每每在繁華過後漸行漸遠，沉澱下來的老酒我們只能靜夜獨飲。

《禍頭子正傳》/侯德健著/1990/台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

封面設計繪圖/林崇漢  │ 作者提供

 

 <作者簡介>
李志銘
1976年生於台北，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碩士，具有天秤座理性的冷淡與分析傾向，對人對事缺乏諂媚的熱情，工作餘暇偏嗜在舊書攤中窺探歷史與人性，著有《半世紀舊書回味》、《裝幀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