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7/2012

第十二期:追憶似水年華 - 人造藝世界 撰文/高千惠

追憶似水,年年滑


如何用逍遙遊、搜神記、老工廠、怪獸呼喚、老是說愛、沒事強身、幼稚經典款、反動進行式、萬試如意、海海人生、戲說光影、追憶似水年華,這十二個關鍵詞語,當作十二個月份或十二個章篇,來串連一個人的一年或一生的知識和經驗拼圖?如果是羅蘭巴特,他可能寫出了一本《詞語》論述;如果是普魯斯特,他可能寫出了一本《追憶似水年華》史詩傳記;如果是羅琳,她可能寫出了一本《哈利波特》魔法小說。而像我這種人,在此只能寫篇「追憶似水,年年滑」的拼貼千字文

2011年,原想撰寫一系列有關古代人看當代藝術文化的可能觀點。我想像古人很經典也可能很前衛,另外,當代人喜歡用經典引文,好像有了古人的加持,就能萬夫莫敵。沒想到這幾篇不合時宜的牆角文章,使我與「潮流老青春」結緣,而透過「潮流老青春」的主題提示和索引,我暫時「萬試如意」,回到了學生作文的年代。作為一個部落格的文字客卿,我不太清楚讀者是喜歡「幼稚經典款」還是「反動進行式」的書寫風格,還好我的「海海人生」,有些遊戲人間也有些張牙舞爪。

將近一年的時間,我常把「潮流老青春」和「青春老潮流」混為一談,如果要有個界分,前者近乎把古風搞得很新潮,後者猶如把新人搞得很復古,也就是年老要賣花俏,年輕要賣老辣。這方向並非不合時宜,事實上,這已是一種生命時潮。不信,到百貨公司逛一遭,一定會發現,中老女人的衣服,常像夏威夷的花或亞熱帶的草;年輕女孩的衣服常像十八、十九世紀的蕾絲布,有古風也要有鏤空。男性就難以物比,我只知道,他們穿與不穿,就可界定是「老青春」或「老潮流」。但這不意味我用「怪獸的呼喚」來評價男性的形象,相反地,我們不妨用「搜神記」,來看人的精、力、神、氣,也是可以讓人青春不老。

《初等圖畫》第一學年,「玩具」,昭和10年3月5日第一版發行
來源:日治時代台灣小公學校美術教科書數位典藏計畫

主題中,最難寫的題目是「幼稚經典款」中的談玩具。我的童年,沒有接觸過那些民俗童玩。我姐姐有張騎木馬的幼年照片,我上幼稚園前沒有什麼相片,我甚至懐疑我可能也沒有奶嘴過。我童年最想要的玩具是玩偶,第一個吹氣的塑膠娃娃,睡一晚就扁掉了。我媽媽以孟母為表率,舉家搬到華僑新村,在中山北路還有美軍顧問團的年代,便常去考察西方現代生活的事物,找些二手貨,來現代化她的家庭。我在小學時期能夠記憶的玩具,便是用有限的智高積木,在一個大紙圖上蓋洋房社區,用不同顏色的鉛筆當行人。我還有一個紙盒,畫了人體和一堆有摺折肩頭的各種衣服,可以作紙上服装表演。在玩具匱乏的年代,我用手製器皿辦家家酒辦到十三歲,以至於很長的時間,以為人生可以如兒戲。另外一個戶外活動,就是撿破瓷磚玩跳房子。那時的建物流行用細方塊瓷磚貼牆,我在新村沒有什麼玩伴,經常只能在附近撿破瓷片。

寫「搜神記」時,我也只能用知識論取代經驗論。我在國中時唸教會學校,讀聖經比讀佛經早。當時學校的圖書館是真的開放給學生,而我又有吾母的勵志與克儉之風,想到王羲之練書法可以寫完一缸水,我一定可以一學期看完一區的免費課外書。所以,我一星期借三本,努力賺回學費,把當時基礎版的東西古今讀物看完。我對西方聖經和神話,一直當作文化和哲學隱喻來看待,台灣廟寺文化的認知,是在大學時,老師有出書計劃,要我們下鄉考察當學期成績,才認知到台灣寺廟的分佈。年少時喜歡拆字、測字、射謎、對聯、作眉批等文字遊戲,所以在廟寺文化中,較感興趣的還是籤文,因為它涉及時令、隱喻、詩性、卜卦、預言等似是而非的文字層面。如今追憶,才發現原來閱讀籤文頗似閱讀「藝評」。

至於我所知的「老工廠」記憶,其實是在童年時,陪祖母回她的宜蘭娘家,看到的家庭手工紡織機,還有可以炒三、四十人吃的大鍋爐。那是農業時代大家庭的後院女工坊。因為祖母輩份高,我進出這些女人工廠時,每個人都會很客氣地對我微笑,我也可以在第一輪時上桌吃飯。這一部份農業文化,因祖母老邁而逐漸逝去。沒有工業革命的大張旗鼓,我上進的母親像所有1970年代的台灣女性,能夠樊梨花般隻手移山倒海,持家如治廠。可惜她從來沒有灌輸子女務實的觀念,以至於我們這一代,逐漸變成不知如何應世或順世的「老工廠」,棄之可惜,又難為世用。

我最愛「沒事強身」這個主題,因為家族基因和個人體系問題,我的確在養生和養身上,擁有年輕時活得像咕咾肉,年長時活得像酸辣湯的老番顛過程。大學時體弱,遂常陪年長者作推拿、按摩、洗温泉、練氣功等老人活勳。因陪媽媽跳過珍芳達有氧運動,才養成可間斷而不會中斷的運動習慣。當珍芳達變老潮流,我的青春也走過拳舞、肚皮舞、元極、瑜珈到現在的森巴健身舞。這些在美國都是平民運動,我靠熱門音樂和手舞足蹈,自我生產腦啡,常自high不已。唯力不從心,常在健身房跳到跛脚,回家就得補眠補鈣。至於食補或藥補,在我聯考前一天,因食補而掛急診後,就不太敢有這種强身信仰了。

時光電影院,播放著什麼樣的過往?
圖片:數位島嶼,inky攝影
「老是說愛」,是個容易瞎扯的熱門主題。愛這個字或這件事,是生產人生雋語的能量。愛可健身也可致病,看過齊克果的《誘惑者日記》和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可知愛情是錯覺,才有老是說愛這種事。愛人與被愛是兩個世界。「老是說愛」的人,愛的往往是「愛自己能夠被愛的感覺」。至於《白蛇傳》那麼受歡迎,或許是它合於幾個令人懸念的情節:具異類的、反世俗的、一方瘋狂的愛、一方以為是天上掉下禮物般地被愛、有一個威力十足搞破壞的第三者、還有罪與罰的衝突、最後依觀眾要求,有情的人獸皆可成眷屬。這樣「戲說光影」的愛情劇,古今都有市場性。

別人是追憶似水年華,我很早已進入「追憶似水,年年滑」。此癥兆的共相是:什麼都忘,就是不容易忘我。人生海海,能回首無悔,前進無怨,如此如此,便好。




高千惠
專研現代藝術史、當代藝術思想與美學論述、策展論述與文化批評。曾客座於美國紐澤西蒙克爾州立大學,台灣東海大學美術研究所,香港浸會大學、高雄師範大學跨 領域藝術研究所,並為香港亞洲文獻庫學術顧問。著有《當代文化藝術澀相》、《當代藝術思路之旅》、《藝種不原始:當代華人藝術跨域閱讀》、《叛逆的捉影》、《藝術,以XX之名》等十餘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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