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0/2012

第九期:萬試如意-人造藝世界 撰文/高千惠


從藝術考場到考場藝術


「美,是一種競爭力。」是一句無效的美麗廢話。沒有人可以具體說出,是什麼跟什麼在競爭。在許多需要評鑑或考試來核定等級的活動當中,屬於申論性的、品味性的競爭,最不美,也最無法客觀。以藝術考場為例,在此固定場域,「美的競爭力」還可能厮殺出人類不平等的某種起源,具現出此競爭力荒繆與殘酷的一面。


影響二十世紀歷史甚巨的阿道夫·希特勒Adolf Hitler曾學習過繪畫,其中學成績非常差,只有繪畫一門是「優」。諸試不順,希特勒不僅未畢業就退學,他兩次報考維也納美術學院,也都以「不適合繪畫」而被拒絕門外。他曾在街頭賣畫,最後只好從軍,竟然走紅軍政領域。希特勒在得勢之後,反攻藝壇,將表現主義視為頹廢、病態的藝術類型,迫使猶太藝術家逃亡,也改變了戰後初期的歐美前衛藝術版塊。

以民族美學挑戰民主美學,希特勒曾以政府名義建立巨大宏偉建築,伸張他的德國古典文化見解。1936年的柏林奧運,他讓政府撥款兩千萬馬克(合當時八百萬美元),在柏林修建十萬人的體育場,表揚雅利安人種的美和力。他重用萊尼·里芬斯塔爾(Leni Riefenstahl),推展出集體性的法西斯美學。他還曾給福斯金龜車設計方針。在1930年代,他委任斐迪南·保時捷(Ferdinand Porsche)設計這種平民小車,可以載兩個成人和三個兒童、最高時速100公里/小時、售價不超過1000馬克,表現其「美的競爭力」。

在過去聯考時代,有關美術考試的素描主題,兩個最常見的考場石膏像,便是具有希特勒美感準則的維納斯和阿古利巴(Marcus Vipsanius Agrippa)頭像。其中,阿古利巴是羅馬軍事統帥。此雕刻約作於西元一世紀後半期,作者不祥。因其面部輪廓清晰,具立體感,有鮮明的比例和結構,被認為靜穆而真實,遂成為美術學院的素描臨摹基礎塑像。在台灣只有師大美術系、文化美術系和國立藝專的年代,沒畫至少十個以上的阿古利巴頭,恐怕不易成為美術系學生。但畫過一百顆阿古利巴頭,也不代表就具有美的競争力

廣鎖-文字蝕刻-五子登科 
圖片來源:國立科學工藝博物館
美的競争力,意味著功名或利益的競爭力。這一切,須要回到「考的競争力」,才能看出這種與文化、經濟、權力有關的競爭,實源於一種「登科文化」。從藝術考場到考場藝術,「登科文化」乃是把考試競爭當作人生翻盤的一種藝術和機會。針對「登科文化」或謂考試制度,科舉的戲劇性、傳奇性,成為文藝世界的題材。因試生詩,例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半日功夫舉世名」、「正憐日暖雲飄路,何處宴風滿衣」均渲染出剎那功名改變人生的景觀。

是故,「登科」猶如「樂透」,有其存在的理由。瘋考試,使寒門、寒窗成為一種希望。清代徐松的《登科記考》,曾輯錄了不少吟詠科舉的詩詞,記錄了科舉生態和考生百態。科舉曾令文人稱道之處,是它可以讓草根階層通過科舉成為政治精英。當時有「多士來自田間」、「橘懷三個去,桂折一枝將」、「江村人事少,時作捕魚郎」等句,形容考生的出身背景五花八門,顯示科舉制度曾經具社會階層流動性,也意味人的機會和解放。

版印彩紙:狀元及第圖片來源: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 
自然,世家子弟也要不辱家門。愛讀書使全民進入一種「單向學習型社會」。據悉,唐代宰相百分之八十是進士出身,可謂是開「博士治國」的先河。為了鯉躍龍門,「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也成為一種社會普遍觀感。唐代後期,出身寒門和高幹子弟的世族門蔭形成兩大官僚派系,互相傾軋,史稱的「牛李黨爭」,便是一場出身階級鬥争。《唐語林》曾記載唐宣宗非常羨慕進士,見朝臣就問是不是科舉出身,當時考什麼,考官是誰,好像經過科舉競爭,強過皇帝的天賦皇權。宋太祖之後,索性把進士稱為天子門生,讓皇帝當了博士們的導師,如同兼任了中研院院長。

考場經驗向來是諷刺文學的啟示錄。《聊齋志異》描寫鄉試士子,十分視覺性,也相當卡漫。書中形容:提籃入場如乞丐,點名肅立如囚犯,進入號房如秋後冷蜂,出場如出籠病鳥,等待放榜如猴子受綑,得報沒中,活像中毒蒼蠅。《聊齋志異》也安慰半夜苦讀的書生,一不小心,豔鬼或狐狸精會主動投懐送抱,讓你在進京趕考途中奇遇連連。《西厢記》告訴考生,門不當户不對沒關係,中了狀元,擁嬌妻還可包紅娘。《儒林外史》也明示,考不上別氣餒,就把考場的庸俗百態全都錄,當作現實主義的小說題材,讓自己萬古流芳,讓考文化遺臭萬年。《儒林外史》外還有《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官場現形記》、《老殘遊記》等,均撻伐了補教人生。魯迅曾創《孔乙己》,陳述這位讀書人在封建科舉制的迫害下之悲慘經歷。至今,北京還有「孔乙己」飯館,菜色可口,倒是不酸不辣。

 驎鳳宮 文昌君
圖片來源: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
有考試,就有考神。當學歷已成為家庭社會共有的基因,人人都可以是大學生,無怪乎考神文昌君,既司考試也兼管瘟疫。文章司命,為世人貴賤所繫,每逢考期,文昌廟必香火鼎盛。光是台北,除了文昌宮外,艋舺龍山寺關渡宮大稻埕慈聖宮、芝山岩惠濟宮大龍峒覺修宮、北市景福宮、士林福德宮等也都配祀文昌帝君。足見文昌在台灣,是考生們的親愛媽祖。有趣的是,文昌帝君的陪祀神為「天聾」、「地啞」,被解讀成「天機不可洩漏」、「文運人不能知」、「文人謙卑少言」,如此神祕,又把考運宿命化了。

有考試文化,自然也有作弊文化,或曰考場藝術或異術。此藝術包括賄買、夾帶、代考、替身、捉刀、請槍等行動演出。此事,從古至今,是全球化或現代化都難以「都更」的暗巷風光。考試讓人的才智分等級,考後升遷也靠積點數分等級。這一切,不也反映出一種「萬試如意」的人生競存信仰?至於希特勒的「諸試不順」,在其《我的奮鬥》下,則耗盡了可怕的人類社會成本。此事告訴我們,當「美的競爭力」發生在考場之外,通常該稱為「文化政權的競爭力」。



〈作者簡介〉
高千惠
專研現代藝術史、當代藝術思想與美學論述、策展論述與文化批評。曾客座於美國紐澤西蒙克爾州立大學,台灣東海大學美術研究所,香港浸會大學、高雄師範大學跨 領域藝術研究所,並為香港亞洲文獻庫學術顧問。著有《當代文化藝術澀相》、《當代藝術思路之旅》、《藝種不原始:當代華人藝術跨域閱讀》、《叛逆的捉 影》、《藝術,以XX之名》等十餘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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