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期：老是說愛－感覺人類學 撰文／黃哲斌

婚紗照的現代性情話

每一幅婚紗照，說著一句現代性的情話，只是語句文法不同。我的，我父母的，我祖父母的婚紗照，有著白話文與文言文的距離。


我見過父母親的婚紗照，1960年左右，母親穿著簡單的白紗，父親是深色西裝與圓圈圖案領帶，即使是黑白照，都能感覺出來，西裝與領帶都是深咖啡色。他們穿著異常隆重的服飾，臉上有著異常隆重的表情，看不出半點喜悅，即便他們的嘴角是淺抿的，他們的神色是柔軟的。

新郎與新娘結婚照系列之174
圖片來源：尋找台灣攝影文化的歷史座標－ Part 1:日治時期的營業寫真館及業餘愛好者(1895∼1945)作品蒐研暨數位典藏計畫

那年代的婚紗照，是一幅愛情的蔣公銅像，不容許手舞足蹈。

說來，那時代的婚紗照，更像是羅蘭巴特的「此曾在」，瓶中的閃電，時光印刻的一紙薄片，如同結婚證書，「看，我們應許了彼此」，少有其他的訊息被透露，被流瀉而出。

新娘愛笑嗎？新郎抱得動妻子嗎？相戀的過程是否艱辛？他們最愛的食物？偏好的景點是山巔或是海邊？新娘喜歡浪漫的西班牙大紅裙，或是豔紫的高叉旗袍？那時代的婚紗照不說，或很少說。

父母的婚紗照，就連站姿，都像他們的愛情，無話可說，也沒什麼值得說。

母親是么女，外祖父最疼愛的女兒。年輕時，曾有一名日本華僑熱烈追求母親，但外祖父反對她遠嫁東瀛，這段戀情無疾而終。孝順的母親開了藥房，一面照料外祖父，青春一下子就老了。年逾三十未嫁，在那年代，是要惹人議論的。

於是，母親認識了從醫的父親，雖然父親大她八歲，有過一段婚姻與三名兒女，母親還是首肯下嫁；外祖父不敢再耽擱女兒，對於母親的歸屬毫無異議。

這些都是婚紗照沒說的故事，我看不出母親當時是否欣喜，是否淡淡悲愁，或者是否有解脫感，她終究有自己的家庭了，不再是外祖父的附屬，的延伸，的逗號。

金淼照相館之1
圖片來源：尋找台灣攝影文化的歷史座標－ Part 1:日治時期的營業寫真館及業餘愛好者(1895∼1945)作品蒐研暨數位典藏計畫

那時代的婚紗，終究是一種儀式。就像那時代的嬰兒，滿周歲要上照相館拍照，而且一定坐在藤椅上，燦爛開懷嘟著腮幫子；就像那時代的老人，隔些年歲就要上照相館拍照，一臉肅穆，打定主意往後數十年，要在廳堂上、香案旁定格如此狠瞪神情。

很難講，母親是否愛我的父親。他們不常爭執，父親總是笑嘻嘻，總是逍遙快活，每星期總有三、四個晚上值醫院夜班，因此，他與孩子的相處時間很有限。

無論母親愛與不愛，我經常覺得，她是寂寞的，雖然她極愛我與弟弟，但她的生命，似乎遺落了什麼。記憶中有一次，父親從醫院返家，罕見地與母親爭吵，我極少看見父親勃怒，那晚，他氣呼呼離開家門，母親哭著抱著我與年幼的弟弟說：她只剩下我們兩兄弟了。

我當時剛進小學，被傷心的母親擁抱著，似懂非懂恐懼著。日後每次回想，試圖理解母親婚紗照裡的表情，像是試圖翻找一本不存在的族譜。

馬偕博士與張聰明結婚時之(3) 張聰明結婚誓約書  
授權單位：真理大學
圖片來源：人類學組共通欄位「民間文書資料庫」

我從未看過父母的結婚證書，從來沒有；對我而言，他們的婚紗照就是政府核發的證書，法律上的認可文件。不像我們這世代的婚紗照，如此輕盈、歡愉，充滿喜劇性格的誇大表演，像一齣實景拍攝的愛情肥皂劇；父祖輩的婚紗照，是一整套默片的黑白劇照。

其實，我很久沒見到母親的婚紗照了，我成年後就不曾。不知是家中遭祝融光顧時毀失，或是母親故意藏起，總之，我再也沒見到，那張母親年輕的愛情的收據。

於是我偶爾好奇，幾十年來的婚紗照，如何從一個含蓄的、害羞的、矜持的短句，演化為浮誇的、造作的、詞藻華麗但空洞的長串表情符號？一如手寫情書到喋喋不休的MSN視窗。

攝影技術與器材成本的快速變動，顯然是原因之一；但恐怕不只於此，絕對不只於此。婚紗攝影脫離傳統照相館，成為一種「專業」，社會支撐了、應允了這個專業，傳統照相館反而剩下「沖洗證件照」的功能。科技與時代開了我們一個小玩笑，讓婚紗照這件事，稀釋了歷史事件性的意義，稀釋了家族儀式性的意義，僅餘婚姻前夜的一場Cosplay。

我一直沒找到母親的婚紗照，一直沒找到，其間發生一件奇特的事。二十幾年前，我即將自軍中退役，有次放假返家，父親聊了幾句近況，忽然問我身上的錢夠不夠用，我直說夠，當兵用不了大錢，我的薪餉還小有結餘。父親聽了，還是塞給我兩千元，要我慢慢用。

從此，我再也沒見過父親。退伍後，我問了母親，她只淡淡地說，我的異母兄姐接父親到美國定居，他不會再回台灣。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但也不知該說什麼，母親說，她也沒有父親新居的地址或電話，言下之意，就是從此斷了聯繫。

事實也是如此，除了幾通半夜不說話的電話，我再也沒見過父親，沒聽過他的聲音，直到他幾年前過世。

去年，母親也走了，我到戶政事務所辦理死亡登記，才知道，父親出國那一年，他們就已辦妥離婚手續，只是母親不說，瞞著我與弟弟二十個年頭。

我還是不知道，母親是否愛我父親；或是曾經愛著，後來銷蝕殆盡。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那幅婚紗照的下落。

延伸閱讀：

為一紙永恆的誓約－談馬偕的結婚證書
http://digitalarchives.tw/collection_detail.jsp?exhibition_id=1983

數位典藏中的夫妻照
http://catalog.digitalarchives.tw/Search/Search.jsp?QS=%A4%D2%A9d&CID=58638

<作者簡介> 

黃哲斌
1965年出生，輔大大眾傳播系畢業、政大新聞研究所碩士。歷任蘭陵劇坊演員、《影響電影雜誌》總編輯，《中國時報》記者、編輯，《中時電子報》副總編輯，《中國時報》調查室主任記者。現為自由撰稿人，《天下》、《財訊》特約作者。推特帳號為Puppydad，臉書及Google+均為本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