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2012

第四期:怪獸呼喚-感覺人類學 撰文/張萬康

三十七度二的「端午

        著名的法國片《37度2的上午》,又名《巴黎野玫瑰》,它的英文片名叫《BETTY BLUE》,駱以軍在小說《西夏旅館》中曾提及,叫它作《憂鬱貝蒂》。從一九八六年首映至今,這部電影成為每一代文青口中傳說的經典。
女主角名叫貝蒂,嘴唇的性感度恐怕勝過安潔莉納‧裘莉。爽利的黑色短髮,姣好的胴體,好個青春美嬌娘。然而引人入勝的不止以上,歷久彌新的當屬她神奇的性情。她奉行「必也狂狷」,為了捍衛男友的尊嚴,她火爆痛擊欺負男友的機車老闆;為了男友不做對抗的窩囊德行,她火爆咒罵男友,亦對男友展開全武行。可當她無意間發現男友曾懷有作家夢,寫了厚厚一疊的手稿,她欣賞他的才情和努力,立刻為男友洗手做羹湯(呲,搞不好是他故意等著讓它們被她發現)。他們住在海邊高溫的空寂赤地上,鳥瞰下來一閒閒的雙層木屋,既是樸素好看,卻又帶著些許廢墟與遺忘的情境。每入午夜時分,在靛藍色的天空與地平線上的木屋裡,必也狂狷的她醉笑聲不止,做愛不休。就是這樣的一個至情至性的女孩,某一天在大亂鬥之後展開了突襲動作,放火燒了這間屋子,領著男友「被迫」與她遠走高飛,脫離這片廢域,從而幫他去巴黎造夢。沒有她的勇敢或脫線,他恐怕仍盤在這裡假裝看淡,過一天是一天。她信仰絕對的愛情,她的生活完全以眷愛他、挺他為重點,除此別無其他。

   

中文歌劇《白蛇傳》─端午驚魂 | 許常惠創作
圖片來源:音樂數位博物館-師大音樂六十年數位典藏計畫
        中國古老的民間傳奇《白蛇傳》,同樣有著一位剛烈脾性,把愛情當作唯一宗教,甚不惜大搞毀滅性破壞的女子(或許該說她是一條蛇)──白素貞。原本,她和貼身丫鬟小青,以及許仙三人可以快樂過日子的(雖然他們並未發生三P),然而在端午節的那天,節氣進入毒日炎炎的當口,故事來到了轉折點。在法海禪師的帶壞下,許仙將雄黃酒讓白娘子喫了,許夫人現出原形,許仙活活嚇暈死過去。白素貞不忍讓夫君死去,前往仙山盜仙草,想讓許仙吃了醒轉。素貞少不得遇到攔阻,在戲曲中,王母娘娘說道:「念在你這孽畜,搭救許仙性命,放爾過去。」用高標準來看,王母蠻慈悲,甚至可能不否定白許之間的愛情,嘖,但還是歧視動物、歧視素貞,才會用「孽畜」這種傷人字眼唄。許仙活命後,被法海藏在金山寺,他認同法海對他灌輸的一套,成了負心漢;這是一種說法。許仙思念賢妻,內心充滿矛盾;這是另一種說法。總之他被法海關住,白娘子和小青前往金山寺討人,白罵陣道:「何物妖僧,誘引良家子弟,若是還我官人就罷,不然叫你每俱是個死。」太有氣魄啦。對法海而言,人、妖不能併立,捍衛許仙、抗戰到底,叫白娘子自也是一聲聲「孽畜」。青蛇白蛇火力全開,調兵遣將,請出水族的蝦兵蟹將蚌殼精,水淹金山寺。那法海亦請出眾神將,終把青、白蛇擊敗。然法海留了一手,只因白素貞懷了許仙的骨肉,必須等小孩生下來才去「收妖」……


中文歌劇《白蛇傳》─法海與白娘子 | 許常惠創作
圖片來源:音樂數位博物館-師大音樂六十年數位典藏計畫

        回頭談貝蒂。與男友於巴黎期間,以及後來前往朋友在鄉下家中長住時期,貝蒂的個性越加「古怪」,終於悲劇收場,成為多年來影迷討論的一道謎題。貝蒂在餐廳當女侍期間,遇到太過份的客人,拿起叉子就往客人手臂上狠插;她是這麼猛的人。然而她未免也太講究「公平」,對自己亦進行肉身的殘虐,不下一次殘忍的戳傷自己。探其因果,是生活的挫折感以及男友頻頻被退稿種種,使她的個性越發「恐怖」而失控?還是男友百無聊賴的混日子讓她灰心?(問題是他也沒存心非要鬼混,彷彿只是不得已這樣宿命下去)還是人跟人處久了自然遇到瓶頸,而她的愛情是不容許瓶頸的?貝蒂在醫院驗孕發現沒能懷孕後,空歡喜一場,按說下次再努力就好,可她崩潰了。當下生命絕境中唯一心願之所繫,就這樣斷了,所以她無法承擔?還是我們只能膚淺而方便的將之歸類在憂鬱症、躁鬱症的範圍裡就算了?還是她的生命內裡,有著一種像是電影《碧海藍天》(稍晚兩年出自另一法國導演之手的名片)的男主角那般深不可測的恐懼,而無法讓自己存在於現實世界?

        身為女人,白素貞與貝蒂身上的母性那麼強大。包括對自己男人的體貼、寬容、力挺,包括對肚中寶貝連為一體的愛,即便那可能被轉作愛情的證據(一種抗議手段或移情效果的彌補)。金山寺大鬧後,負傷的白素貞和小青一路亡命,小青對主子埋怨東埋怨西(唱):「端陽節,你不該多貪藥酒,紗羅帳,誰叫你自稱風流。尊娘娘,得撒手,且自撒手。許官人,他本是惹禍根由。」素貞黯然(唱):「紗羅帳,是圖他,一時風流,到如今,懷揣著,許門之後。十個月,要產生,何處收留。」說著逃至斷橋遇見許仙,素真百感交集,小青圓睜怒目,那沒出息的許仙一見她倆就求饒(唱):「見青兒,嚇得我,兩鬢汗流。見娘子,我只得,哀哀叩首。」素真一邊攔阻小青動手,一邊原諒又一邊譴責許仙(唱):「念起了,夫妻情,一筆勾消。白氏淚如梭,官人聽我說。聽了法海言,說妻是妖怪。無心害你,你反害我。」許仙求情(唱):「老和尚,他將我,鎖在後樓。想娘子,見一面,不能得夠。每日裡,在後樓加上憂愁。尊娘子,得撒手,且自撒手。好夫妻,有哪個,結下的冤讎。」這般盧了一陣,許仙方帶素貞去臨盆。

        這其中很有意思,按世人的角度,素貞本是妖怪,但素貞一點都不這麼認為喲,或者是硬拗喲,所以她才唱「聽了法海言,說妻是妖怪」。就算是硬拗,這種任性卻是一種氣勢與氣象,不單單是小女子的偏偏耍任性了。貝蒂一貫以來的任性又何嘗不是如此?……從世道沿襲的規矩和生物分類的制式法則來看,白素貞就算絕非有意加害許仙,許也將因為人妖共業而受害。但白仍逆向思考,沛然宣稱「無心害你,你反害我」,多麼可愛啊。一如貝蒂見男友沒個出息,不敢違逆機車老闆,她委屈而憤怒的對男友摔杯子激昂道:「我想愛的男人是能讓我崇拜的男人啊!」她倆在衝撞世俗、冷蔑規矩方面,實在太有代表性,女人總是比男人夠力?


        是妖怪,又怎樣?是浪女、是火爆妹,又如何?白素貞是蛇虛擬出的人物,與所鍾情之人就彼此不可能有愛的發生嗎?往回看,她是中國自古以來,愛情和婚姻遭打壓者藉由藝術去淘洗傷痛的一個出口。從當代來說,這部戲不禁讓余笑嘆,與網友談戀愛,如果遇到不願示出照片者、或給出假照片者,彼此間的情愛與友誼就值得否定嗎?……更進一步來說,如果說素貞是假的!是蛇精!(是的,「白素貞」是遲至民國時期由劇作家田漢所賦予的虛擬人名)──但法海在素貞眼中卻是人精啊!……那麼,人類變成的妖精可怕呢?還是動物變成的所謂妖精可怕呢?……無巧不巧(抑或是小的我牽強附會),電影中身故的貝蒂,最後也在導演訴諸感恩與緬懷的浪漫手法中,幻化為一隻白貓。蛇想變成人,人想變成貓,無非是不想被限制。這兩個大女人看似愛爭到底,其實她們要的自由與無限卻又只是小女人的心願。

<作者簡介>

張萬康


1967年 生於台北公館
1990年 畢業於文化大學美術系西畫組
1992年 陸軍野戰部隊上兵退伍;歷步兵行軍、砲兵演習、禮炮任務
1996年 居於高雄縣大社鄉旗楠公路萬金巷,一年半後北返
2006年 獲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
2011年 出版小說《道濟群生錄》、《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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