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小,是喝蔘仔牛奶長大的。」我成長過程裡,母親一遍又一遍,自豪地說。
蔘仔牛奶,就是高麗蔘磨成粉,攙進奶粉泡好的牛奶裡,可想而知,不會是嬰兒喜愛的口味,也不會是世界衛生組織的推薦配方。然而,這瓶口味詭異的怪奶,卻是黃氏家族的迷你縮影。
六代以前,黃家一支自離開福建,落腳在淡水河岸的大稻埕,其時,迪化街商業聚落粗具雛型。兩百年興衰起落,生於十九世紀的外祖父是獨子,偏無子嗣,焦慮的他娶了三房,誰知若非不孕,就是生女。最後,他只得屈服,向上門提親的父親開出條件:第一胎男嬰,必須從母姓黃。
老一輩充滿歧視意識地,稱作是「抽豬母稅」。
就這樣,黃家歡天喜地迎接我的降世,自小備受千呵萬護,形同三代單傳的我,被視為金牌種豬一般生養,不准爬高、不准騎腳踏車、不准學游泳、不准溜冰、不准從事任何具有常識危險性或算命仙禁止的事項。當然,「人蔘加牛奶」只是開胃前菜而已。
我的童年,是個中藥活體試驗場。外祖父督促下,母親一年四季總在研發「燉補」配方,基於健胃開脾,補中益氣,強筋活血種種原由,「抓中藥」成為家中例行公事:當歸、白朮、芡實、紅棗、黃耆、黨參、熟地、狗尾草,排列組合燉土雞、燉豬瘦肉、燉豬肚、燉排骨糙米粥,喔,莫忘了龍髓湯,我最怕這一味,豬腦及骨髓。
對我而言,廚房爐火畢畢剝剝,永遠悶著一鍋巫婆湯。
我還記得,有種藥材名喚雞內金,聽聞其名就知道不妙,母親總不肯告訴我們,這味藥材個中玄妙,當時又無網路與Google。長大後我才知道,這是乾燥後的雞隻沙囊內壁,藥典如此記述,「性平味甘苦,能健脾補胃、消食化積、化堅消石,主治嘔吐瀉痢、噁心反胃、食積停滯、消化不良、小兒疳積、遺尿遺精」。
沒有一個小孩,喜歡吃雞的消化器官,而且是曬乾後,與一堆各式苦味相煎成汁的藥湯。自小,只要聞到廚房裡的中藥味,我就想逃家,然而膽子太小,只能耍賴、哀求、哭鬧、消極抵抗,直到母親態度由軟轉硬,從好言相勸變成撂話威脅,接著進入第二階段:談判。
「可不可以吃肉就好,不要喝苦苦的湯?」我往往從這裡喊價。
「不可以,湯才是精華。」母親象徵性退讓:「湯喝完,肉吃一塊就好」。
「可不可以喝半碗就好?」
「不行。半碗沒有效,要喝一碗。」
最後,總是我哭喪著臉:「那,那,可不可以小碗一點?」母親總是應允,端上桌還是滿滿一碗,大同磁器繡著花草的白瓷碗,盛著濃墨黝黑的藥汁。乖,喝完給你吃仙楂餅。乖,喝完給你看電視。乖,喝完星期天帶你去兒童樂園。乖,喝完給你十塊錢。
外交談判桌上,新台幣總佔有一席之地,那時的十元紙鈔,有著磚紅色的字樣花紋,以及不笑的孫中山頭像。
所謂禍福相倚,母親的利誘永遠有效,因為背後暗示著威嚇。母親種種威嚇手段,最厲害的大絕招就是「不吃可以,那就打營養針」。
民國五十幾、六十幾年,上醫院是不得已的人生大事,社區醫療網絡還未成形;那年代,「西藥房」是一種地下診療體系、鄉里簡便自助的醫檢站,或我們這時代習稱的「密醫」。
然而,在那年代裡,母親如此一針,又一針,買下迪化街的一棟木樑磚瓦平房,作為全家安身立命的處所;一針又一針,育養我與弟弟長大;一針又一針,遠自我們讀小學時,她就開始攢錢子,準備供我們大學畢業、出國留學。
我的父親有太多秘密,太多負擔,太多虧欠債務,母親必須一肩挑起家計,直到我上初中,母親才結束藥房生意。老年時,她常自嘲,「下輩子投胎,一定會變成繡針包;因為這輩子幫太多人打針,來世只好變成繡針包,任人在身上插針」。
藥櫃|圖片來源:臺灣大學臺灣近代醫 療文物典藏數位化計畫 |
除了西藥,家裡也賣菸酒,當時香菸附贈火柴,黃色紙盒上,印著三支紅色的箭。我們常陪母親看店,偶爾整個下午,沒人上門,母親會拆開一大包油紙包裹的火柴,一百多盒,一盒接著一盒,豎站在玻璃藥櫥上,我跟弟弟搶著從藥櫥這頭排到那頭,排出一道弧線長龍。最興奮的,莫過於母親推倒第一個火柴盒,劈劈啪啪一個接一個,在我們面前倒下。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這叫作「推骨牌」。
我的童年,就在藥房空氣的苦味里長大,在廚房濃重的中藥味里長大,在煮沸針頭針筒的消毒味里長大。
至於母親前半生,開了兩家藥房,第一家在我出生前,店名是「保民西藥房」,她因而有個「保民姐」的封號,熟人舊鄰如此喚她,這名字也跟了她一輩子。其實,母親剛開藥房那年,不過二十五歲。
<作者簡介>
黃哲斌1965 年出生,輔大大眾傳播系畢業、政大新聞研究所碩士。歷任蘭陵劇坊演員、《影響電影雜誌》總編輯,《中國時報》記者、編輯,《中時電子報》副總編輯,《中國 時報》調查室主任記者。現為自由撰稿人,《天下》、《財訊》特約作者。推特帳號為Puppydad,臉書及Google+均為本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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